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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3)(2 / 2)

  渺渺雾霭笼罩下的朝城,浑然如一块静静躺在山岭间的水玉。

  朝城地底,深不知几千丈,埋一白玉,曾是神君掌上圭。

  那一年,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要去为苍生拔剑一战。他自南向北路过涌洲边陲。偶见蜉蝣羸弱,熏华易枯,白鹿难寿,丹华易摧,便停下脚步,想要留下一点镇山护灵的宝物,可他一路北上,东赠西留,只剩下一柄剑,一枚玉圭。

  小狸怯怯,河兽垂泪。

  神君于云中俯身,轻轻将玉圭埋进涌洲西部的穷山地底。迷雾升起来了,变成了环绕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无形的墙。澄澈的水汇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泽他给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征昔年云中之主的玉圭。

  最后一缕尊贵荣光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间。

  等他踏上天梯的时候,除了一柄剑,一袭白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朝城无暮,神君未归。朝城无夜,神君未归。朝生夕死,难逢君颜,夕生朝死,难瞻君面棕罴、鹦鹉、河兽、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围着丹华树下的石台,一叩复一拜,一拜复一叩。叩的是罪。

  是当年朝城蒙神君赠圭却不知他将北上赴战的罪,是神君赴死却无一城民加以阻拦的罪,是神君血战却无一城民并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横行,万物难生,它们却靠玉圭在无尘无埃的一方小世界里安然闲适,一直到近百年后,修士误入朝城,才猝然知晓当初笑言来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无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们当年能将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会战死?如果它们不要那么软弱,只知倚靠荫蔽自顾己身,两耳不闻天下事,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到近百年后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战,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无一还偿。

  神君怎么就庇佑了它们这样的废物?它们这样的废物,到底又是哪里来的颜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复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归,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过迷雾归来,蜉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岁最小的赤狸难以抑制地嚎啕如婴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么就被血染红啦?

  当初言笑晏晏的云中仙,您怎么就哭了?

  朝生夕死,犹有一昼。夕生朝死,犹有一夜蜉灵们手拉手,忽拜忽起,绕石台轻盈起舞,他们足尖虚虚点过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荧的涟漪,开成一朵又一朵虚妄之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悄无声息地没进他的身体。

  每一朵幽荧之花开出,便有一分潜藏在朝城地底的气机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怜我卑苦,是神君赐我与城,是神君赠我净土,是千年万年朝城精灵山怪得以无忧无虑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还神君浩海深恩。

  以昼赠君,红日不坠。以夜赠君,清风不催

  地底白玉圭渐升渐高,最后自丹华树中空的木心中飞出,悬卦在虚空中,若一轮皎洁的月亮照在终于重逢的神君身上。

  自西向东,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时在南北子午东西寅卯上奔流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灯一起亮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最后冲上天空,化作一轮照亮虚世的明月。

  月凉如水,流过仇薄灯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压着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静静地睡着,扣在书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师巫洛环着他,始终将哀魂的悲哭阻挡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开手,以指尖抹去书脊上的烫金刻字,换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银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来了。

  虚世淅淅沥沥的残余化为了纷纷扬扬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髅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广厦高楼拔地而起,龟裂的大道恢复成平整坦途。初雪将天空中的所有阴云灰霾都洗净了。雪中,窗外树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鹦鹉,池塘边多了许多轻飞慢回的蜉蝣,教室里多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子,一个舞文弄墨的浪荡子

  师巫洛耐心仔细地重建虚世里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阴霾,抹掉所有狰狞,要明媚灿烂,要温暖无霜,要热热闹闹,要人人都爱他。

  要送给他一个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灯戴着那一张巫傩面具,走过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他会把面具摘下来,放进袖子里。师巫洛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人间的丑恶,我不想让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极,定好经纬时岁,我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没有那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极定经纬的神君从云中坠落了。

  玉圭从空中落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住。

  师巫洛将白玉圭放到仇薄灯掌心拢好,他起身,凝视仇薄灯沉静的睡颜。雷霆止了,但堆积在石台边的丹华花发出火霞般的光,在照亮仇薄灯脸庞的同时为他上了一份古艳嫣然的新妆。

  雾凇淹没了朝城中心的水洲,山水间的精怪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枝干上,或趴在洲石上,陪着石台上的红衣少年一起好梦他的心上人在深爱中安眠,也将在深爱中醒来。

  山河爱你,沧水爱你,天地爱你。

  师巫洛脱下鲜红的新衣,盖在仇薄灯身上,又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如初雪的吻。

  我以一生许你。

  许你无病无灾,许你平安喜乐。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凶野的巫族族人乘坐狰兽,高声齐唱世世代代相传的祝歌,破开起旋的凯风,悍然撞进涌洲千里兵杀大阵的南门。

  放肆!

  守大阵南门的太渊庄长老又惊又怒。

  惊的是巫族被困荒野瘴毒之地多年,今夜初出南疆,竟然还有这等骇人实力。怒的是东西南北四门,偏生自己这一门被挑中,率先攻破,如此一来,岂不是等于太渊庄是诸多门派中最弱的一个?

  念及此处,太渊庄长老曹世清毫不犹豫,负三剑出阵。

  他一震肩,左剑桃木出鞘,右剑青柏出鞘。

  桃花一去十里芳菲色,青柏一立百丈凛然风,刹那间,晦暗中剑意化象,浩浩荡荡杀向入阵的巫人。

  狰兽兽头上,一直佝偻着背打瞌睡的老巫伸了伸腿,踢起一片滚滚黄沙,黄沙后发先至,铺天盖地,将个芳菲桃林打得稀巴烂,将个青柏风扯得破碎。曹世清长老平生还未对阵时被这么轻慢过,一张脸瞬间青紫,不再以意御剑,反手一抹,拔正中寒霜剑出鞘,一剑刺向形容枯槁的老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