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身体快累瘫了。



明明前后才不足三分钟，对我来说却是今天内最累人的体验。



椅子恰好背对淋浴间，所以我反射性地弯下腰来，十指交错，低头看著地板。不对，是我能注视的只有地板。



是时候正视现况了。



「要在这里和希儿小姐共度一晚……？」



一想到这里，感觉浑身的血液全冲上大脑。



应该没这个必要吧？等希儿小姐洗完澡，把乾净的衣物交给她后，立刻拋下一句「那我先告辞啰～」直接掉头离开就好吧？但我立刻领悟要是自己真的这么做，百分之百会被师父用雷劈死。毕竟师父可是超冷血的精灵。话说女神祭的这场约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轻易拋下希儿小姐当真不要紧吗？狠心践踏她那张至今从未见过的开心笑容真的没问题吗？另外这么说已经太迟了，但我像这样擅自带走【芙蕾雅眷族】护卫的对象，我和【赫斯缇雅眷族】还有明天吗？不管逃到哪里都徒劳无功吧──



『今天不是丰收祭吗？玛丽亚妈妈告诉过我，这是一年之中会有许多人被赋予小宝宝的日子喔！』



就在这时，孩子的童言童语瞬间闪过脑中。



停下来，别再想那些疯话，别再冒出奇怪的念头，别给我设下这种诡异的伏笔啦──！



我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明知现在没空浪费时间，我却统整不了自己的思绪。



脑中一片混乱的我，只能向人生的前辈请教意见。



于是我向心中的师父──以及扶养我长大的祖父寻求协助。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既然你已被带进旅馆，就老老实实顺其自然发展就好。不对──是老老实实让对方吃了吧。』



为何要改口重说一次！？



『贝尔啊～～朝著成人的阶梯勇往直前吧！燃烧自我往前冲啊～～～～！』



拜托你别说了！爷爷！



不行，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面对当事人十之八九会这么说的答案，我忍不住抱头苦恼。



总、总之！我不能冒出奇怪的念头！



自从春姬小姐一事以来，就算明白自己不该再这么迟钝，但我也不能任由思绪失控！况且我对希儿小姐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为了重拾本心，我决定像极东人士口中的「念经」那样，开始接连说出迷宫怪兽的名字。



（哥布林、地灵、劫鸟、战影、地下城蜥蜴、杀人蚁、针刺兔、半兽人、小魔鬼、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弥诺陶洛斯──！！）



下个瞬间，淋浴声戛然而止。



「叽啊！？」



我发出一声怪叫，整个人原地跳起。



最终就维持这副半蹲的姿势，缓缓回过头去……随即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淋浴间的门稍稍被推了开来。



「贝尔先生……请问有乾净的衣服吗？」



我回神后，一把抓起床上的衣服冲了过去，将衣服交到从门缝间伸出来、沾著水珠的那只手上。



递出衣服的瞬间，我看见位于门后的那双淡灰色眼眸。



还有锁骨，以及冒著热气，如鸡蛋般白嫩的肌肤。



我不发一语地往后退，顺势转过身去。至于我此刻的脸色，就无须多加形容了。



我呆站在原地一会儿后，希儿小姐出了浴室。



「贝尔先生，可以换您啰。」



「…………那、那我进去了。」



视线彻底固定在地板上，不敢与希儿小姐四目相交的我，迅速穿过她身边走进淋浴间。在这个装潢同样相当简朴的石造空间里，能看见遍地的水渍，以及刚用过的毛巾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不过四处都没看见她换下的衣服。



我脱下湿透的衣服随手一扔。



接著扭开与魔石热水器相连的阀门，把水开到最大。



直接让水从头顶冲下。



「…………我没有想做任何不该有的行为。」



我在四溅的水花中喃喃自语。以这种方式说服自己。



我并不是淋热水，而是直接冲冷水，靠这样顺利让心情冷静了下来。



虽说有种被人设计的感觉，害我一时慌了手脚，不过这点小事也没什么。这只是迫于无奈的非常手段。至于我无故在外过夜一事，等到明天再真心诚意地向神仙他们道歉吧。



唯一的床铺就让给希儿小姐，我睡地板即可。



相较于深层第 37层，即使是冰冷的地板也与天堂无异。



──我原先是这么打算的。



「………………」



我擦乾身体，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坐在床边的希儿小姐抬头望向我。



她的下半身没有穿上任何衣物。



全身上下只套著一件麻质衬衫，虽然扣好了扣子，却还是松垮垮的。



吹弹可破的大腿和纤细修长的小腿，从衬衫下襬伸了出来。



想当然耳，她应该也没穿内衣裤。



见状，我只觉得自己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你的裤子……怎么了？」



「这件裤子太大了，会直接掉下来，根本没办法穿。」



不会吧！我本来是这么认为的，但随后便想起一件事。



大概是太慌张的缘故，我刚刚交给希儿小姐的那套是男性衣物，而我身上这套才是女性用的。真气恼自己身材瘦弱到能穿上女性衣物，也对自己的失态恨之入骨。



希儿小姐将头发放了下来。



平常总是绑成马尾的淡灰色秀发，现在并未系起来，顺著背部洒落。



我对那头比想像中更长的秀发感到诧异，不禁有些走神，心脏开始狂跳不止。



眼前的希儿小姐与以往判若两人，当我明白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时，总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希儿小姐，那张床给你睡，我睡地板就好……」



「不行。我们一起睡吧？」



「……这太勉强了。」



「为什么？」



「……对我来说太勉强了。」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神仙知道后会责备我的。」



「可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我可能会被罪恶感折磨至死喔。」



「……这肯定是骗人的。」



老实说，我几乎搞不清楚自己在跟人聊什么。



我就这么伫立在原地，希儿小姐则坐在床上。



我们保持著既不远又不近的距离，一个人抬著头，一个人低著头，任由视线纠缠在一起。



「您不坐吗？」



希儿小姐见我一直站著，温柔地出声关切。



我瞄了椅子一眼，只见湿透的礼服正挂在上头晾乾，眼下是无法使用了。



我不敌那双淡灰色的眼眸，只好乖乖坐在她身边。



但我仍与她保持著一段近乎不自然的距离。



「你……不对我做什么吗？」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用力一震。



「……我、我听不懂希儿小姐你想表达的意思。」



嗓音颤抖的我，假装自己是个驽钝的孩子。



房内再次笼罩于静默之中。



女神祭尚未结束，窗外隐约传来人们的笑声、乐器的旋律以及烟火的声响。我现在莫名怀念起来自远方的喧嚣。



此时此刻，我很害怕自己意识到希儿小姐是一名女性。



总觉得要是那么做的话，等同于违背自己的初衷。



我这辈子将会没资格继续去思慕某人。



「……希儿小姐，为什么……」



我说了一半便止住话语，百般犹豫后，改口道：



「……为什么你要提议这场约会呢？」



我最终还是将不该提的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明明和人约会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但我彷佛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试著去寻找其他理由。



在我想怒斥自己非常差劲之前──



希儿小姐给出答案了。



「因为我想告白。」



「咦？」



「我想让你明白，我有多么喜欢你。」



能感受到希儿小姐稍稍摇了摇头，轻声细语继续说：



「我想证明……」



在我反问之前──



床铺发出叽嘎声响。



我猛然抬起头来，只见希儿小姐已出现在我眼前──



我被人推倒了。



我整个人躺在床上，视野有那么一瞬间只剩下天花板。



冒险者在确认完状况的瞬间，基于反射动作、基于自身直觉立刻想起身，不过一只手温柔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想藉此挽留我。面对那只微微颤抖的小手，忽然觉得有股前所未有的重量将我压住了。



当我诧异地睁大双眼，单手撑起身体，维持半吊子的姿势之际──



床铺发出比方才更响亮的叽嘎声，希儿小姐已爬到床上，正慢慢地接近我。



「我很想证明……」



希儿小姐露出柔情似水的眼神，一只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以蚊蚋般细小的音量重复著同一句话。



她将脸慢慢凑上来，贴近到一个不小心就会触碰到彼此的距离。



我脑中化为一片空白时，那张樱桃小嘴仍继续接近。



「这根本不是所谓的『爱』──」



接下来的话语像是被打断般，或是就连希儿小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伴随这个没能化成言语的答案，她准备用唇瓣堵住我的嘴巴。



剎那间。



金色的憧憬闪过我的脑海。



「──不行！！」



我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然后靠著腹肌撑起身体，将已贴近至眼前的那张脸庞推开。



我不能随波逐流。



我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我不能违背自己心中的憧憬。



因为再这样下去，再不设法阻止的话──我跟她都会受到伤害。



若是现在做错选择，我们终有一天会尝到恶果，甚至会导致这双淡灰色的眼睛落下泪水。



我必须狠下心来，就算令她失望也好，任她如何责备都没关系。



即使现在会惹她伤心难过，我都得阻止接下来的行为。



「……」



摇曳的淡灰色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眸。



坐在我大腿上的她，静静地低著头。



浏海依然遮著她的脸庞，让我无法看清楚她此刻的表情。



一瞬间的沉默。



漫长得宛如永恒的剎那。



她抬起头来。



「别抗拒我。」



那双淡灰色的眼眸里闪烁著「银光」。



「接受我吧。」



在极近距离内被这股光辉注视的瞬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大幅痉孪。



不对。



是心跳的速度被打乱了。



如同人类无法违逆天理般，我的身体即将服从于这阵「银光」。



她见我浑身僵硬，忘了呼吸之后，再度将脸凑过来。



她将双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决定透过唇瓣来确认「　」。



但我体内有股力量抗拒著这股感觉，烙印于背上的神圣文字不断发烫。



无论身体多么想选择顺从，唯独心中的「憧憬」不曾褪色。



我痛苦地眉头深锁，轻声呼唤：



「──希儿小姐。」



我呼唤出她的名字。



就像是想对那双眼眸诉说自己的感受。



这时──



希儿小姐彷佛遭到电击般浑身一抖。



状似对少女的名字产生反应。



也像是终于看清她倒映在我眼中的自身容貌。



希儿小姐连忙向后退。



原本散发「银光」的眼睛已变回淡灰色，恍若无法相信自己即将做出傻事似地呆若木鸡，她用那纤细的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



希儿小姐开始喃喃自语。



并且背对我，拉开距离。



「……希儿、小姐？」



「您先转过身去。」



「咦？」



「请暂时别看我。」



求求您──



希儿小姐以细微得几乎快听不见的音量恳求著我。



我注视了她的背影一会儿后，便依照要求转过身去。仍坐在床上的我，缩起身子抱住自己的一条腿。户外那庆祝祭典的喧嚣声不曾停歇，简直就像在嘲笑此刻的我们。



不知经过多久以后──



「……贝尔先生。」



「……什么事？」



希儿小姐缓缓地开口。



「我答应不会做出违背您心愿的行为，所以……能陪我一起睡吗？」



昏暗的魔石灯一熄灭，房间里随即变得漆黑。



室内的光源只剩下隔著窗帘在外头不停闪烁的亮光而已。



我跟希儿小姐背对背躺在狭窄的床铺上。



我完全睡不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希儿小姐就躺在我身边，能近距离感受到她的体温。



就连她的呼吸与心跳，似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贝尔先生。」



「……嗯？」



「您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没那回事，我是不会讨厌你的。」



明明我不可能对希儿小姐冒出那种想法。



却又觉得这句话对她来说相当残酷。



「话说您不想交个女朋友吗？」



「你冷不防在问什么啊！？」



「孤儿院的小朋友们似乎都想要爸爸妈妈喔。」



「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原来的气氛立刻宣告瓦解。



害我平白受到良心的谴责！！



这个人还真是完全不懂得反省！



我忍不住如此吐槽之后，耳边传来翻身的声响。



然后伸来一双手，环抱住我的身体。



我反射性地绷紧全身，希儿小姐将额头靠在我背上。



「还不许您转过来看我。」



我本想拨开希儿小姐的手，却被她先一步制止了。



面对圈住我腰部的那双手，以及紧贴在我身上的希儿小姐，我忍不住扭动身体。



「希、希儿小姐，你方才保证说什么都不会做的……！」



「因为我觉得好冷。」



抱住我身体的那双手，确实十分冰凉。



「可、可是……！」



即使如此，我仍想摆脱拥抱，但隐约感受到希儿小姐不悦地嘟起嘴巴，语带责备地说：



「明明您之前就有和琉抱在一起呀。」



「唔……！？」



我不由得发出呻吟。总觉得偷情被逮住时，任谁都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是、是琉小姐告诉你的吗……？」



「没那回事，我瞎猜的。不过从贝尔先生您刚刚的反应就已经得到答案了。」



──因为你们从深层回来之后，模样就一直怪怪的。



闻言，我也只能发出乾笑声。



对轻易被人套话的自己感到相当无奈。



「琉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您居然对她做出色色的事。」



「我、我没有啊！或、或许是做了颇为暧昧的举动……！但我绝对没有对她乱来！」



「真的吗？」



「真的！」



「那您也不会对我乱来吗？」



「当、当然不会！」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感到一阵语塞的我，经过一段时间后才终于想出答案。



「因为希儿小姐就是希儿小姐……我办不到。」



感觉这答案毫无说服力。



环抱住我身体的那双手突然开始用力。



「笨蛋，贝尔先生是大笨蛋。」



「为、为什么忽然这样骂我……？」



「笨蛋。您这个笨蛋。」



希儿小姐不停骂我，并用额头一直顶我。



伤透脑筋的我想不出解决办法，于是任由她这么对我。



我单手枕著头，只能继续注视著床边的那面墙壁。



「笨蛋……」



随著这声低语，一股热气哈在我的背上。



简直像个小孩子在闹脾气。



今天……真的见识到许多希儿小姐不为我所知的那一面。



耳边仍传来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但因为先前那种微妙的气氛已彻底消散，尽管这么说对希儿小姐有些失礼，然而我稍稍松了口气。



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未产生变化后，我感到一阵安心。



──却不曾想过这对希儿小姐来说是何等残酷。



「希儿小姐，为何你要这么对我呢……？」



一阵犹豫后，即便我换了个说法，实际上仍在询问同一件事。



依旧将额头顶在我背上的希儿小姐，轻声细语回答。



「因为我不想跟其他人一样……跟琉她们毫无分别。」



「跟其他人一样……？什么意思？」



「反正贝尔先生这个幼稚小朋友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希儿小姐语气略显强硬地拒绝回答，不过片刻后，她又在我背后低语：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咦？」



「为什么自己会不顾一切想这么做。」



「不顾一切……？」



「嗯，为了避免从自己的手中溜走，浑然忘我地努力追求……」



希儿小姐一字一句地诉说。



打在我背上的话语转瞬即逝。



嗓音轻柔到恍若摇篮曲的这段话似乎并非对我诉说，而是希儿小姐讲给自己听的──



啊，原来如此。



所以，我才对你──



细语声至此戛然而止。



希儿小姐已闭上眼睛睡去的气息传来。



尽管她并未发出沉睡的呼吸声。



但至少能肯定她今晚是不会清醒了。



我低头看了看抱住我的那双小手，感受著来自背后的温暖，也慢慢地阖起双眼。



我简直快累坏了。就某种角度而言，远比在地下城冒险更令人疲倦。



我就这么在她的环抱之下，慢慢地进入梦乡。



耳边传来沉睡的呼吸声。



时钟的长针约莫走了两圈后，希儿缓缓睁开眼睛。



为了避免惊醒少年，她抽回自己的手，在床上坐了起来。



大概是过于疲倦的关系，少年根本没发现已经起身的希儿。不对，有可能是少年下意识地非常信赖少女，深信已许下承诺的她不会偷偷乱来。



看著那张天真的睡脸，希儿感到又爱又恨，却没能伸手抚摸对方的头发或脸颊。



「……」



柔和的月光自窗外洒进室内。



这道如梦似幻的光芒，彷佛正在宣布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却不见一辆马车前来迎接少女。



希儿再次低头看向少年的睡脸，静静地低语：



「若是明天还能再见面……到时……」



唯独月光听见了这句话的后半段。



希儿悄然无声地爬下床，穿上尚未晾乾的礼服，准备好后就离开了房间。



她已不再回头。